王彦辉 | 留取心颜枣样红——浅谈中国传统戏曲中的“枣元素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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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4-29 21:53:12 作者:王彦辉

留取心颜枣样红
——浅谈中国传统戏曲中的“枣元素”

    中国红枣文化研究中心年会,杨平主任让我写一篇《戏曲与枣文化》,大概是因为我曾出版过一本《戏外乱弹》,便把我视作了戏曲行家。其实我在那本书的后记中,已经坦白交代:“戏外”者,一是说自己对戏曲是地地道道的“门外汉”;二是说所写内容基本上都是游离于戏外的“借题发挥”。有个成语叫“灾梨祸枣”,出自清代纪晓岚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。因为古代雕版印书多用梨木或枣木,如果那些没有价值的书籍竟得以刊印行世,就相当于给梨树或枣树招灾致祸了。这个成语用于我那本书,可谓恰如其分。由此而论,我对枣树和枣文化不但没有光大之功,反倒有毁害之过了。
        枣原产我国,是从远古到现在一直长盛不衰的果品。《礼记•内则》强调对待父母公婆要“枣、栗、饴、蜜以甘之”,《黄帝内经•灵枢•五味篇》也将“枣、李、栗、杏、桃”列为“五果”,此二者都以枣居首。而中国的戏曲同样可以溯源到秦汉时期,并在以后的数千年间不断演变、光大,最终成为国粹。可以说,红枣和戏曲同样有着悠久历史,并深度介入了中国人的生活,按说这二者应该有着全方位深度而完美的结合。然而奇怪的是,在中国的传统文艺形式中,包含红枣意象的作品虽然多种多样、不胜枚举。仅以诗歌来说,《诗经》中就已经有了“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”的句子,如今存世可查的历代写枣的诗词恐怕不下数千首,但唯有传统戏曲几乎是个空白。为写这篇文章,我在记忆中搜肠刮肚,在资料中爬罗剔抉,在网络上寻踪觅迹,然而除了找到当代几位剧作者“量身定做”的有限的几出戏外,其他所获甚是寥寥。
       面对这种“窘境”,我不由想起了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的一桩轶事:西南联大时期,有一次沈从文先生请金岳霖先生给几位爱好文学的同学,做一个小型讲座。由于金先生是哲学教授,沈先生便给他出了一个题目“小说和哲学”。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,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,结论却是: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。金岳霖先生是大学者,他断言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,当然是可以的。我却不能说,中国传统戏曲与红枣没有关系。我之所以在传统戏曲中没有找到多少“枣元素”,主要还是因为我本人才疏学浅、孤陋寡闻。
       万般无奈之下,我只好采取说相声常用的手法——沾枣就算,所以写出来的东西也就难免像相声一样惹人发笑。
       从网上知道,在山东菏泽有一个叫“枣梆”的剧种,据说其之所以得名是因为用枣木梆子击节伴奏。我对此表示怀疑,因为按照《辞海》“梆子腔”词条:“戏曲声腔,用硬木梆子作打击乐器以按节拍的剧种的统称。主要流行于陕西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山东一带。”这个解释无疑是正确的。众所周知,秦腔又叫陕西梆子,晋剧又叫山西梆子或中路梆子,豫剧又叫河南梆子,山东梆子又叫高调梆子,河北梆子又叫京梆子或直隶梆子。也就是说,凡是称为“梆子”的剧种,其场面(乐队)里都是有梆子这种伴奏乐器的。而用以制作梆子的材料,虽然“百度百科”上说“一般多用紫檀、红木制作,有些地方用枣木心制作。”但凭常识即可断定,真正用紫檀或红木制作梆子的戏班,其数量绝对远远少于用枣木心制作梆子的。换句话说,给戏曲伴奏用的梆子,绝大部分都是枣木做的。既然如此,何以唯独菏泽的梆子戏被称作“枣梆”,大有研究和探讨的余地。
       除了剧种有一个“枣梆”,剧目名称带“枣”的也不多,《枣阳山》讲的是单雄信与秦琼打架的故事,仅是一个地名而已,戏中却是无枣的。
       另一个剧名带“枣”、戏中无枣的剧目是《酸枣岭》。这是连台本戏《宏碧缘》中的一折,同样只是一个地名,更何况《酸枣岭》的剧名,远不如其别名《刺巴杰》更为人所熟知。
       不过,《酸枣岭》这个剧名,倒使我想起了曲剧《卷席筒》里小苍娃的一段唱词。我这个年龄以上的行唐人,对曲剧电影《卷席筒》大都非常熟悉,尤其是老艺术家海连池老师声情并茂、精彩绝伦的演唱,使得“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”成为脍炙人口、经久不衰的经典名段:“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,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。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,他和我一说话就把脸翻。在路上我直把嫂嫂埋怨,为弟我起解时你在哪边?小金哥和玉妮难得相见,叔侄们再不能一块去玩。再不能中岳庙里把戏看,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,再不能摘酸枣把嵩山上,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龙潭……”
       汪曾褀先生曾说“京剧文化是一种没有文化的文化”,因为“大部分唱词都很‘水’”“文学性很差”。如果以唱词的“文学性”为评判标准,那么不止是京剧,中国传统戏曲的绝大部分剧种都很“没有文化”,其中又以河南地方戏最为突出。豫剧的《花木兰》《花打朝》《对花枪》《穆桂英挂帅》《七品芝麻官》《朝阳沟》,曲剧的《卷席筒》,越调的《收姜维》等等,唱词都可以说是“土得掉渣”。但另一位老顾曲家吴小如先生,就不同意这种观点。他说:“清人对旧剧有所谓‘雅部’与‘花部’之分,‘花部’戏要比‘雅部’戏‘俗’得多。愈‘俗’的戏,即便是用昆腔唱的花部戏,今天也还没有失传;而许多文人的呕心沥血之作,能演出的恐怕连十分之一也没有了。”换句话说,戏曲作为一门群众性极强的表演艺术,其语言的“俗”,在一定意义上讲,正是其生命力之所在。当然,这种“俗”应该是“通俗”,而不能是“庸俗”,更不能是“低俗”。
       按照吴小如先生的观点,上述小苍娃的那段唱,“俗”则俗矣,但其“文学性”不仅一点也不差,反而是一段极为生活化、极具亲和力的好词、妙词。特别是那四个“再不能”,把小苍娃和侄子侄女、其实是三个孩子的日常生活表现得既真实生动,又淋漓尽致。试想,这样年龄的几个情投意合的孩子,整天可不就是东游西逛、上树爬墙、采葚摘枣、抓鱼摸蟹,哪个农村娃的童年不是那样度过的?
      小苍娃生长在中岳嵩山所处的登封县,中岳庙、少林寺以及嵩山上的崖峰溪潭,自然就是他们日常玩耍的场所。但无论是到中岳庙里看戏、到少林寺里观拳,或是到黑龙潭里摸蟹,都需要特意谋划、专程前往,虽然也是玩,但玩得有些“郑重其事”。只有上嵩山摘酸枣,更像是兴之所至、随性而为,说不定就是在去看戏、观拳、摸蟹的途中,顺便摘的酸枣,因而显得更加漫不经心、散淡闲适。在这里,小苍娃叔侄们摘的必须是酸枣而不能是其他。因为其一,酸枣多生长在海拔1700米以下的山区或丘陵地带,嵩山一带的自然条件恰好合适,符合当地物候;其二,酸枣树是低矮灌木,分布广泛,随处可见,小孩子采摘方便,符合人物形象;其三,一般来说,酸枣都是野生的无主之物,任何人都可以不问而取,摘酸枣没有道德或心理负担,无损于人物形象;其四,酸枣的利用价值长期不为人重视,只有小孩子会偶尔将其摘来食用。而且这种吃,既不为果腹,也不为解馋,纯粹是一种玩耍或消遣。如果苍娃叔侄们摘的是苹果、梨、核桃、柿子之类,甚至就算换成大枣,也都既不合情理,更破坏意境。此外,大人们也有可能去看戏、观拳、摸螃蟹,甚至会去摘各种果子,但一般情况下不大可能去摘酸枣,所以只有摘酸枣才真正是属于小孩子的“玩耍节目”,行唐山区的人对此应该都有深刻的体会。辛弃疾那首著名的《清平乐•村居》下阙:“大儿锄豆溪东,中儿正织鸡笼,最喜小儿无赖,溪头卧剥莲蓬。”“锄豆”“织笼”虽然也可以说是恬淡闲适的田园生活,但其本质上还是为生活目的而从事的生产劳动。只有“溪头卧剥莲蓬”才是没有任何目的和负担的、名副其实的“无赖行径”。用以类比,小苍娃叔侄们的看戏、观拳、摸螃蟹,相当于辛词中的“大儿锄豆溪东,中儿正织鸡笼”,而上嵩山摘酸枣,则相当于“溪头卧剥莲蓬”。因此,“再不能摘酸枣把嵩山上”,看似是毫不经意信手拈来的一句词,却唯其毫不经意而更成神来之笔,唯其信手拈来而更觉妙不可言。
       既然打定了“沾枣就算”的主意,就干脆天马行空地写下去。戏曲舞台上还有一个跟枣有关的重量级人物,就是关羽。
       众所周知,关羽的形象是“身长九尺,髯长二尺;面如重枣,唇若涂脂;丹凤眼,卧蚕眉,相貌堂堂,威风凛凛”,这个描写来自罗贯中的《三国演义》。“面如重枣”自然就是脸色深红,我们现在看到的“关公戏”大多取材于《三国演义》,因此关羽的形象与罗贯中的描写一致,也就顺理成章。其实,关于关羽是红脸的说法虽然不见于正史,但在民间流传已久,加之对他的推崇、加封主要集中在明清之后,所以关羽的红脸形象也就“定型”了。
       此外,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。关羽在追随刘备之前,是一个卖枣子的小商贩,然而这个传说的确切出处却无从考证。正史《三国志》中只明确说刘备“少孤,与母贩履织席为业”,对关羽和张飞原来的职业只字未提。《三国演义》中虽然说了刘备“家贫,贩屦织席为业”,与正史记载相同;也说了张飞“卖酒屠猪,专好结交天下豪杰”,算是作了交代。唯有对关羽,仍然未提及他具体做何营生,只说“见一大汉,推着一辆车子,到店门首歇了。”至于车子上装的什么货物,却没有说明。连丽如版的评书《三国演义》只说关羽是卖粮食的,袁阔成和单田芳的版本干脆割舍了“桃园三结义”这一节。在央视版电视连续剧《三国演义》第一集中,在集市上刘备卖的是草鞋草席,张飞卖的是猪肉,都与原著一致。只有关羽,卖的却是绿豆。虽然填补了书中的空白,却也难脱凭空臆断之嫌。因此,对关羽卖枣出处的考证是“上穷碧落下黄泉,两处茫茫皆不见。”那么,这种早已深入人心的说法,究竟从何而来?难道真的存在所谓“曼德拉效应”?
       深究下去,得到的线索就有点可笑了。它居然来自田立禾与王文玉合说的一段相声《评关羽》。说关羽在逃亡途中以卖枣为生,由于有案在身,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进货,只好去偷枣。为了隐身,关羽总穿一身绿衣服,见有人来,便爬到枣树上躲起来。一身绿衣,一张枣红脸,藏在枣树上谁也看不见。这当然是笑谈。关羽卖枣的说法,很可能还是与他的相貌有关。既然推着车,就一定有货,书上又没说究竟是什么货,于是就按着他“面如重枣”的形象,顺理成章地给他找了个卖枣的营生。同样,有人说电视剧《三国演义》让关羽卖绿豆,是因为他总穿一身绿衣服。红脸,就安排关羽卖红枣;绿衣,就安排他卖绿豆,虽然都有点想当然,却也不无道理。
       京剧中关羽的脸谱属于“整脸”,“面如重枣”是理所当然的,但并非是纯红,而是要在红色基础上加些白、黑、金等颜色。因为真正的关公自然是满面纯红的,而戏台上的关公是演员扮的,由于关公已经被神化到极其崇高地地位,所以戏台上的关公不能与本尊完全一样,必须加些其他颜色,称作“破脸”,表示既扮了关公,又有所区别,以表达不敢冒犯之意。
       由于关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特殊地位,传统戏曲甚至还专门为他开辟了一个独特的行当——红生。旧时,演关公戏是一件异常庄重的事,并从而衍生出许多禁忌。如京剧界素有“四十岁前不进老爷庙”之说,也就是说演员40岁前不能扮演关老爷形象,以体现对关公的崇敬。扮演关公的演员化好妆之后,别人就不能再叫他的真实姓名,以防暴露真实身份而使关公的神灵附体。在舞台上即使是敌对一方,也不能直呼关羽名号。此外,每逢演关公戏,扮演关公的演员提前几天就要禁欲、忌口,妆前要沐浴、焚香祭拜,演完后再次焚香祭拜,等等。
       《三国演义》还写了另一位“面如重枣”的人物,就是魏延。《三国演义》第四十一回:“众视其人,身长八尺,面如重枣。乃义阳人也,姓魏,名延,字文长。”按说同样是“面如重枣”,魏延的脸谱应该与关羽差不多,至少也应该是以红色为主才对,但事实上魏延的脸谱不是红色,而是紫色;谱式也不是“整脸”,而是“变格十字门”,在紫色脸颊的基础上,额头、眉弓、眼窝、鼻窝等处添加了明显的白、黑、灰等色彩,完全没有“面如重枣”的影子。这是与戏曲脸谱颜色的寓意,密切相关的。一般来说,红色脸谱代表忠勇侠义,用于关羽当然是名副其实的。但众所周知,魏延脑后生有反骨,是勇而不忠的人物,最后因谋反被诸葛亮生前安排的马岱杀死。所以,虽然书上明确写了魏延也是“面如重枣”,但并没有赋予他一个红色脸谱,而是给了他一张和《断密涧》中李密近似的紫脸。魏延欲反蜀汉被杀,李密反了大唐丧命,人物性格、经历相似,脸谱也便近同。相反,在《三国演义》中没有提及相貌的姜维,却因其忠勇而被赋予了一张红脸,同时又因其足智多谋而在脑门上加了一个阴阳鱼图案。再比如赵匡胤,总体来说算是个正面形象,所以给了他一个红色整脸的谱式,但因其先有“陈桥兵变”得国不正之过,后有醉酒之后杀戮功臣之失,便在红脸上给他加了两道白眉。
       此外,还有一类特殊的红色脸谱,就是“太监脸”。首先,使用这种红色脸谱的太监,必须是身份、地位很高的“大太监”,如《凤还巢》中的周监军,《连环套》中的梁九公,《法门寺》中的刘瑾,《忠孝全》中的王振等。而那些身处底层的小太监,如《法门寺》中的贾桂等,通常就只能画一个普通的“三花脸”。其次,“太监脸”与“关公脸”虽然都是红色,其实却有着很大的不同。最显著的区别,就是“太监脸”的脑门上都画有一个“舍利珠”,与和尚相同。这是因为太监是阉人,他们往往自诩为佛门弟子(按惯例,戏曲脸谱出家人脑门上僧画舍利珠,道画阴阳鱼)。再就是太监脸要勾棒锤眉形、菜刀眼窝、嘴岔下撇,与“关公脸”区别明显。第三,使用红色脸谱的太监都是“好太监”,如《凤还巢》中的周监军和《连环套》中的梁九公。刘瑾和王振虽然是公认的“坏太监”,但刘瑾因《法门寺》中偶施善政,王振因在《忠孝全》中平寇有功,特许其勾红脸。而且据说太监勾红脸,就是从《忠孝全》中的王振开始的。郝寿臣先生曾说刘瑾、王振的红色脸谱,是用以表现他们养尊处优、脑满肠肥的形象。我以为这种说法值得商榷,用以表现大太监养尊处优、脑满肠肥神态的,是脑门和两颊勾勒的胖纹,而不是红色,红色主要还是体现他们“好”的一面。而那些“一坏到底”的大太监,如《连升三级》中的魏忠贤、《打龙袍》中的郭槐,就完全成了代表奸诈的“大白脸”了。至于《打龙袍》中的陈琳,虽然也是大太监、好太监,却并不用红色的太监脸,一来因为太监原本是不勾脸的,二来那些使用红色脸谱的太监不论好坏,都有些骄横之气,而陈琳是一个文雅和善的形象,所以就循旧例给了他一个素脸的扮相。这正是:
       古往今来人与事,是非善恶戏文中。
       忠贞勇毅存直气,留取心颜枣样红。

  (作者简介:王彦辉,男,1971年10月生,行唐县玉亭乡泉滋头村人,1989年8月入伍,退役上校,文学学士、哲学硕士学位,现供职于河北行唐启明中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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